本帖最后由 欧阳克俭 于 2016-11-30 16:56 编辑
深山里的榨油坊
欧阳克俭
亚德,是一个远离城市,深藏在大山皱褶里固守着传统生活的侗族小村落。 榨油坊,坐落在溪谷的出口处,群山环绕着,一渠清流从屋后的山涧里倾泻出来,房前则是一条曲曲折折通向大山更深处的乡间黄泥马路。 作坊的主人是一对侗族老夫妇,丈夫龙道学63岁,妻子姜新莲54岁。夫妻俩坚守着中国最古老的民间传统榨油工艺已有数十年的历史。 在这里,我们目睹了道学夫妇用木榨榨油的全过程。 榨油的劳作,是少时早所熟稔的,主要分烘焙、过筛、脱壳、碾磨、上甑、过蒸、抟饼(打油包枯)、开榨等工序。眼见道学夫妇将一个又一个圆溜溜,直径尺许,由糯禾草芯扎成的茅蔸,包裹着带了铁箍抟成的“油枯饼”(也称“油包枯”),热乎乎地叠成一摞,然后逐一将其装进一截由硕大原木掏空了“腹腔”两端用木桩榫合固定了的木榨里,继而加櫼、上楔。待这一切准备就绪,就是开榨,俗称“打油”。 榨油坊的屋顶大梁处,一索垂悬,挂着一根丈余长,可以活动的横木撞杆俗称“创”,其下端延至胸腰手可把持处。只见这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妇,二人贴着撞杆两边左右合力,跑动双脚,叉开双腿,弓腰蹬腿,前俯后仰,继而甩开臂膀,挥动撞杆……一系列动作连贯有序,配合默契、和谐而舒展。 一阵“砰嘭—砰嘭”的撞击声,便地动山摇,溪谷隆隆回声,令人震撼。无疑,“打油”的劳作,又是一个费力、费时,艰辛的付出过程。既是一个技术活,也是一件苦差事。“打油”的过程,也是一种劳动生活艺术之美的展现过程。正所谓“痛苦并快乐着”,充满十二分的诗情画意。 于是,少年时代,老家冬日榨油坊里的劳作画面便再度重现、叠加、契合进了眼前的所见所闻里,幻化、定格出了三十年前,在老家榨油坊里亲身经历的“打油”原生场面,有幸与一段苍老的时光岁月再度重逢牵手。 “木榨”与“创”是打油的主要物件。“创”分为二部分,一是“撞杆”,皆以硬度、韧性都极好的上等杂木制成,腿肚粗,丈八许、百十斤;二是撞杆一端装着的钢铁“创头”。撞杆中部置铁环,吊在房梁悬垂下来的索链上。“打油”时,需众人同时发力把持撞杆,先由掌握“创头”的师傅带引着将撞杆推向木榨里的櫼头,轻力游动并不真的撞击,为即将的猛烈撞击做好“准星”瞄准导向。接下来,一群人时而后退、时而前进,如是再三,一下二下三四下,众人齐声高喊着“咿哟嗨—咿哟嗨”的号子,使离手飞出的撞杆前后浪荡运动,以形成最大的惯性,最后爆发猛力,使包着钢铁头的撞杆疾速撞向木榨里的櫼楔。而那些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木櫼、木楔也皆是以上好的杂木做成,方而有棱,头粗尾细,在“创”的撞击下,一点点地“吃”进,松动后再加櫼加楔,如此复撞击,木榨“腹腔”里的“油包枯”便被挤压得“大汗淋漓”,原本丰盈硕壮的身躯,顿时就“瘦身苗条”下来,从厚变薄由大变细,金黄色的液体(即茶油)随之渗出,顺了木榨底部的凹槽汩汩地泄入榨下的接油桶里。 虽是严冬季节,但“打油”的汉子们,还是一个个打着赤膊,穿着裤衩,光着膀子,每挥动一次撞杆,全身就会肌肉隆起、青筋突暴,浑身的汗水浸润着他们古铜色的肌肤,油光黑亮。 这即是看似极其平常,却满是生活五味和生存哲学的榨油坊。不仅珍藏了农家冬日农闲时分收获一份“春稼冬藏”的喜悦,也融入了乡间百姓对来年生活一份美丽而简单的渴求。 饥馑岁月,待上交完国家的公余粮之后,生产队里的粮仓总是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女人的肚子般一下子就空荡干瘪下来。于是,往往憧憬一次难得的“打牙祭”俗称“打平伙”的生活,就自然成为了众人心头最大的等盼,乃至精神与肉体上慰藉。从而,对乡村榨油作坊生活的渴望,便也夹杂进了个体劳动者为谋取一餐集体时代唯榨油作坊全年工作收工扫尾“打平伙”时才有的“酒足饭饱”且还能沾些肉味荤腥的小小私念。 于是,每当一个冬季繁重的“打油”劳作生活结束时,便总要打一次“平伙”,这几乎成为了一种定例。不管是买来一只牛头,或是一条老狗,抑或是三两只瘦鹅……不过两三块钱的开销。二三十个“打油”的汉子,就着刚刚出榨的茶油烹煮一锅,不够,就添加萝卜、白菜和大蒜凑数。大家吃个满嘴跑油、脑门淌汗、通身舒坦,一洗繁重劳作后的艰苦与辛劳,然后懵懵懂懂睡入漫漫长夜。 我的故乡,地处清水江的重要支流—亮江河畔。亮江一水,作为清水江水系最重要的干流,百十里开阔、舒缓的河谷两旁,皆是肥沃富庶的田园、丘陵和农庄,丢个石头落地也能下蛋生崽。因此,种植水稻、麦子等粮食主产作物外,培植油茶、油菜,并用以榨油,便成为了一种传统的重要劳作,乃至一种特产。 想当年,亮江河畔我的故乡被时人誉为“油湖”。一派大河涨水的喧嚣与激越,哪是小溪水满的柔声与沉寂可比?今天,它们正穿越时间和空间,穿越朝代与时政,穿越天灾及人祸,穿越历史的烟尘,嘚嘚跃出我日渐模糊的记忆…… 一架架硕大的水车,像时下少年游乐园里凌空腾越的巨无霸“天车”,其庞大高俊、飞速旋转的车身,兼之其转动汲水时发出的“呃—呃”之音、贯水入笕时的“哗—哗”之语、冲动木鼓时的“嘎—嘎”之响、钢铁“创头”撞击木櫼时的“砰嘭—砰嘭”之声,里许之外都能真真切切地听见和闻识。还有那盘大得吓人,直径恐怕足有丈八开外,动辄二三十人,少则十数人,否则便不可撼动动的巨大石碾及其石槽;还有那一架二丈来长的撞杆及其沉重而铮亮的创头;雪夜里卧睡其上也无需棉絮被单覆身宽绰而温暖的竹帘炕床;那热闹恢宏和壮观无比的“打油”场景……榨油坊几乎成为了故乡亮水两岸富庶祥和的“乡土意象”符号,凝聚着一种不绝如缕的精神和灵魂。 可是,当年的一切到底毕竟已经渐行渐远,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逝者如斯,皆俱往矣!这哪是我日后这二三十年来在乡间各处行走时都未能觅见,即使今日在亚德所能幸见的这榨油坊也未免太“袖珍”了些,怎可与之比拟呢?这诚然好比按百千分之一比例复制而成的微缩“锦绣中华”一般,即是再精巧、华美,也断然绝非抵得我涣涣泱泱大中华之万一啊! 哟,随着现代机械文明的迅疾植入与彻底的运用,不独“榨油坊”,过去许多原始的传统工艺和文化遗存,如今皆已日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远离了现代人的生活而日益成为难得一睹尊容的“珍稀”,乃至成为了只能在博物馆里才能识见的历史“文物”。 一段斑斑驳驳的历史,就如此伴随着逐渐老去的岁月,长睡在了灰暗、落寞的时光里,慢慢老去…… 感谢亚德,让我昨日少年生活在这州境东北角上眼前的这座深山里的榨油坊里得以重现与复活。 向晚,热情的主人拿出桃子来待客,还请来了72岁高龄且颇有些文化的妻舅前来作陪话旧。锅里早煮熟了清炖猪脚,桌间摆上了自泡的蜂糖罐米酒,一碟辣椒蘸水……深山油榨坊里的家常便饭,萦绕着刚出榨茶油丰盈而馥郁的芬芳,诱人沉醉。此时的亚德村,与眼前这对年长的侗族夫妇及其妻舅,本能地张扬着一种大山般的浑朴与小溪般的沉静胸怀,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可贵的民间力量与一种传统文化的自觉和固守,仍然得以不懈地赓续着。 龙道学夫妇在用他们一生的努力,如涓涓溪流一般,执着、坚守并顽强地延续着一段原生、平凡而祥和的日子。 唯其努力执着、坚守顽强,才能更贴近和凸显自然沉静与原生本真的生活;唯其原生平凡而祥和的日子,也才能启迪壮大我们生活与生命的根基。我想,也一定是因了这份自然沉静与原生本真,昨日的生活才愈是显得稀有与珍贵;也一定是因了这种启迪与壮大,明天的生活才能生长出更多的追求与希望。 深山里的榨油坊,逼仄而沧桑。但愿这些颇似明清时期的“老东西”,能永远保持一种纷繁后的沉落与孤独,永远张扬一种绝版下的忧伤与凄美,永远沿袭和继续一种抗争之后的坚守与延续,永远载负着时间的重量和岁月的体温。 最珍贵与稀有的东西,绝对不应该愈是接近忧伤与绝望。 一种原本的客观存在,就是原真的生活。“存在即是合理”的注脚,相信也不会永远深藏于黑暗窅冥深处。一切“合理的”东西,都应得到关注,让其得以永续生存、发展与壮大。 但是,其如亚德道学夫妇和故乡业已消逝的榨油坊,虽然再现着所有的坚持与固守,但是其发声和传递着的终究只不过似一个即将终了时代业已式微或正在走向濒临失传乃至消亡的一纸遗书。 谁能真正掌控这历史与发展水火相悖无解的不二法门之钥? 夜幕下,告别亚德榨油坊。直觉这里的一坊一灶、一蔸一箍、一锅一甑、一碾一槽、一榨一创……一切不再恍若隔世,无一不具有了鲜活的生命与热息;坊间的茶籽菜籽、竹筐竹箕、木櫼木楔……一切不再猥琐悲怆,无一不还原出无限的生机与灵性。幽静的山谷溪涧,绿树林梢上似乎仍然满是“咿哟嗨—咿哟嗨”铿锵高亢的号子和震天动地“砰嘭—砰嘭”的撞击声,久久地萦回在耳…… 一路回程,无边月色下的空气中,似乎长久地弥漫着榨油坊里茶油的醇酽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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